北京的夜幕降臨了，我走在這座國際大都市的大街上，想著未來我將在這裏重新開始，心裏又是忐忑，又是期待，又夾雜著一些惋惜——我終究還是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。阿森也在這裏，我知道他在北京的住處，要去找他嗎？

去吧，不然這樣的晚上，要讓我去哪裏？大不了再吵一架，然後再固執地去簽新一份的賣身契。是了，上一次和辛凱簽合同的時候，阿森也沖我發了很大的火呢。

四月初，北京的晚上依然有些冷，我攔了出租車，報上了阿森的地址。

目的地漸漸接近了，出租車停在一個紅燈的路口，車窗外是一條小街道，像每一個普通的城市一樣，路邊亮著五花八門的店面招牌，24小時便利店、火鍋店、烘焙坊、花店、成人用品商店……我怔怔看著車窗外，心緒紛雜，掏出手機，撥通了阿森的電話。

他接得很快。

“在忙嗎？”我問。

“還行，怎麽了？”

“問下你什麽時候回來。”

“……這周末就回。”

“回來多久？”

“一兩天。你沒事吧？”

紅燈過了，出租車繼續向前，我扭頭看著剛剛的路口：“沒事，你先忙吧。”然後掛了電話。北京夜晚的街燈恍恍惚惚從眼前流走，我一時出神，直到出租車停了下來，司機師傅喊了我幾聲，我才回過神來。

“到了。”司機說。

我晃了一下神，沒有急著下車：“去火車站吧，麻煩您了。”

***

忽然很想出去走一走。回安城休整了一天，又一天清早，我換上舒服的衣服和平底鞋，把行李塞進後備箱，踏上了旅途。

終點在湘西的古寨。結婚的時候，我們設定的最後一站行程就在這裏，因為陸一梧意外受傷行程被取消，婚後五年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再耽擱，終究還是沒有機會踏上這片土地，好在現在，我終於來了。

北京的春寒尚未散去，湘西的山野已開滿春花，寨子裏似乎有什麽節慶，熱鬧得很，白天，鄉親們來來往往，有姑娘們笑著叫著打鬧著，有漢子渾身是泥地跑跳大笑，晚上點起篝火，人們圍著火堆載歌載舞。而我，不知該怎麽融入他們，只能遠遠地看著，想起來那時候在洞庭湖邊借宿的光景，心想那時候要是跟著阿森一起來，一定不會這樣只能看著。

“怎麽不過去？”有人向我走來，大聲地問。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，沖鋒衣、登山鞋，腰裏系了一條當地特色的刺繡腰裙，挺專業的驢友模樣。

“都是本地人，看看就好。”我看著下面的篝火說。

小姑娘打量了我一下：“一個人？你今晚上住哪兒？”

真是問到了難處，這寨子沒什麽旅游建設，跟著導航繞了一大圈才進來，卻發現連個旅店都沒有。住哪兒？我嘆口氣回答：“車裏吧。”雖然臨走前機智地翻出了舊帳篷，但我忘記帶防潮墊，而且不太確定我可以把帳篷搭起來——這樣說來，真是個有點糟糕的行程呢。

小姑娘看著我搖搖頭，拉起我就走。

“去哪兒？”

“不跟本地人混熟，去哪兒借宿啊！”

我匆匆忙忙鎖了車，被她一路拉著下到了寨子裏。她自我介紹說叫小夏，四天前來到寨子裏，聽說今天有婚禮才多留了兩天看個熱鬧，她觀察我半天了，實在看不下去，才過來拉我一起。

原來今天那些熱鬧，是一場婚禮啊……

小夏和寨民們打著招呼，拉著我加入了寨民中，這些古寨一方面還保留著原始和淳樸，一方面也很習慣偶爾造訪的客人，他們愉快地接納了我們，然後山歌、篝火，晚上一起去了小夏借宿的民居，坐在火塘屋裏和屋子的主人聊著天，語言不太通沒關系，比比劃劃地總能大致說個清楚。前半程的灰心終於被篝火點燃成了熱情，熊熊燃燒起來。

第二天一早，小夏道別返程了，而我的行程還在繼續。周末恰好是三月三，根據小夏的指點，我把下一站安排在三月三有盛大節俗的侗寨。

第一次與寨民搭話問路，第一次敲開農家的門成功借宿，第一次仰頭喝下侗寨的攔門酒，第一次踏上插滿火把的風雨橋，第一次在青年男女“牽手成功”時與大家一起歡呼叫好……以前出門總是阿森大包大攬，我坐享其成，親自走一遭，才發現原來如此新鮮有趣，原來我也可以。

***

在湘西玩了足足一周，算算日子，阿森應該已經回來過安城，又去北京了。我這才收了玩心，準備回程。

到家時是周一晚上，打開門，等待我的不是漆黑的空蕩蕩的屋子，而是阿森。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裏，桌子上有吃了一半的外賣，煙灰缸裏有滿滿的煙蒂，我從他身邊走過，徑直過去打開窗戶，這才回頭問他：“你不是應該已經回北京了嗎？”

他不答，反問：“這個是怎麽回事？”敲了敲桌子上薄薄的幾頁紙，題頭的一行字是“離婚協議”。那是我在出門之前留給他的。

“我要去做編劇了，在北京。已經定了。”我說。

“鬧什麽啊，喜歡就去做，我沒有反對你到這種地步吧？”

沒有理會他的話，我繼續說下去：“前幾天我去北京談這件事，有點晚了沒地方住，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已經快到你哪兒了，也挺巧，正好在路邊看見你和你的朋友們。看你挺開心的，很久都沒見過你那麽開心的樣子了。我才忽然覺得，那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，你不該被我拴住。我還你自由。”

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，一直看著阿森，看著他擡起頭看著我，眼裏的神色捉摸不定，從最初的意外到有些飄忽迷離，到最終恍然明了，移開了目光。

如果思考有聲音，那麽此時屋子裏一定充滿喧囂，但沒有，所以屋子裏一片死寂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，他看著窗外，我看著他。他的頭發很亂，胡子沒有刮，大概是周六，或者更早的時候回來的？已經在這裏坐了三天呵……沈默中，他深吸了一口氣，伸手把離婚協議拖了過去。紙的聲音驚醒了我，隨即是開啟筆蓋的輕響。

似乎有另一個靈魂奪走了我的身體，我按住了桌上的協議：“等一下。”

他停了下來，一切靜止了。他緩緩擡頭看我，等待著我繼續說下去，我低頭看著桌子木材的紋理，那是被擠壓扭曲的年輪：“我們結婚就已經很草率了，我不想這一次還這麽草率。如果，我是說如果，到10月6號……”我停了一下，才艱難地說出接下來的幾個字：“紀念日的時候，如果還願意繼續，再回來這裏。否則，我會把協議寄給你。”

“好。”他回答，然後我似乎聽見，他緩緩地松了一口氣，擡頭看他，正看見他唇角閃過一絲笑意。心裏騰起一點薄涼的怒意：呵，他還是太了解我，還是吃定了我，他知道，如果這件事繼續說下去，他必輸無疑，可如果他一句話也不說，那麽一定會是我主動喊停。到了現在這個時候，他竟然還在自作聰明地算計我？

他並沒有允許這點笑意持續到可以緩和僵持的氣氛，飛快地移開目光站起來：“明天下午我會回來收拾東西。”說完之後抖開旁邊裝著半盒外賣的袋子，把煙灰缸裏的煙蒂全都倒進去，手有些抖，灑在外面一些，他用手撥著收到了袋子裏。之後一聲門響，他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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